摘要:海明威把自己的“冰山”原理定性为省略,
文体学家们把海明威的风格特点归纳为语言表达的俭
省,似乎海明威“冰山”原理的实质就是语言使用上的
俭省。这实际上是个不等式。海明威所指的省略主要是
小说结构和内容上的。在《太阳照样升起》这部小说中,
杰克·巴恩斯既是回顾性叙述者又是故事的中心人物
之一,故事叙述者“我”所知的信息大于故事经历者杰
克知道的信息,海明威通过省掉某些核心故事事件、通
过屏蔽人物内心世界中涉及情感的部分达到使故事
“深厚”的目的,这是其“冰山”原理的部分实质。
省略核心事件省略情感体验
海明威用来阐述自己写作方法的“冰山原理”有两
个出处,第一次是在其1932年出版的关于西班牙斗牛
的专著《死在午后》中:“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
伟,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。一个作家因
为不了解而省略某些东西,他的作品只会出现漏洞。”
(海明威,193)第二次是1958年在接受《巴黎评论》的记
者乔治·普林普敦的访谈时说的:“我总是试图根据冰
山的原理去描写,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,其八分之
七是在水面以下的。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,
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。这是并不显露出来的那
部分。”(董衡巽,1999:120)
海明威两次都明确无误地用省略来说明其冰山原
理,因此关于其小说中被省略的部分的追踪引起了评
论家们极大兴趣和热烈的讨论,省略成了他的文体风
格的重要和主要因素。在国内海明威评论以主题、人物
形象和文体风格为主的格局中,论述海明威文体风格
的文章占据了半壁河山。张薇副教授在其专著《海明威
小说的叙事艺术》中,用两个附录收录了从1957年到
2004年间国内几乎所有关于海明威的中译本、编著、论
文和专著,它们的名录可以证明这一点。(张薇,198-
256)但是,除近几年发表的寥寥可数的几篇从叙事学
角度评论的文章外,大多数评述都是从传统文体学角
度出发,停留在语言表述(小说话语)的层面。这方面最
著名是英国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赫·欧·贝茨论海明威
的这句话:“随着亨利·詹姆斯复杂曲折的作品而登峰
造极的一派文风,被他剥下了句子长、形容词多得要命
的华丽外衣;他以谁也不曾有过的勇气把英语中附着
于文学的乱毛剪了个干净。”(董衡巽,1980,131)国内
海明威研究的权威董衡巽先生这样总结到:“……海明
威的艺术风格是由以下这些因素组成的:短句子、日常
用语、电文般的对话、淡化背景、洗练的动作描写、透明
的内心独白以及依靠视觉、触觉等等”。(董衡巽,1999:
233)可是,小说不像散文那样是纯粹的话语,小说有它
自己的叙事结构。作家的省略既可以是话语层面的,也
可以是叙事结构层面的,即董先生所说的“是写法上的
省略”。(同上218)可是,从本文第一段的两段引文来
看,海明威指的更应该是叙事结构上的省略,是内容上
的省略而非语言形式上的省略。因此用叙事学的理论
和方法来研究海明威的“冰山原理”。
经典叙事学家们研究省略,又称省叙(paralipsis),
有从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的比较考虑的,如西摩·查特
曼:“尽管故事中的时间在继续,话语却停止了。”(转译
自Jahn,57)有从叙事视角看待省略的,如热奈特:传统
省叙是在“内视角模式中略去聚焦主人公的某个重要
行动或想法,但叙述者故意要对读者隐瞒”。(转引自申
丹,134)有从叙述者的角度研究省叙的,笔者比较欣赏
德国叙事学家曼弗雷德·雅恩的定义:
“省略是一种略去重要信息的违规手段;说的太
少;典型情况是,一位作者型叙述者假装‘不知道’人物
头脑中的想法;或者一般情况下,叙述者假装受制于常
人所受的一些局限。”(Jahn,47)
“说的少点”这正是海明威使用的省略!实际上,没
有哪位作家不使用省略,因为他/她不可能把一定时间
段内发生的事件无论巨细全方位记录下来,作家必须
有所取舍,因此选择即省略。省略一些叙事内容,客观
上势必造成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错位,造成叙事速度
加快。如何知道一位作家在布局谋篇时怎样做到少说
一点呢?应该看作家手中都有哪些叙事手段,在叙述者、
叙述层次、聚焦方式、叙述时间及人物和情节等几大要
素中,每一个方面的选择都可能形成省略。区区一篇文
章不可能面面俱到,这里先从叙述者谈起,因为叙述者
在文本中的位置和功能决定它起统筹架构作用。此外,
要讨论叙述者的类型及位置、讨论海明威使用了哪些省
略方式,这些都不能离开具体的小说,因此,本文拟以海
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《太阳照样升起》为例,研究其第
一人称叙述者杰克·巴恩斯的两种身份如何造成文本中
信息被省略,从而揭示海明威“冰山原理”的一角。
第一人称叙述者无论是主人公还是旁观者,通常
有两种身份:经验的“我”和回顾往事的“我”(申丹,
223),分别属于话语层和故事层,有着不同的聚焦方式
和功能。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这些不同之处一定会在文
本中造成一定的缝隙,即信息被省略或故意隐瞒。《太
阳照样升起》采用的是旁观者追忆往事的叙述方式。杰
克·巴恩斯既是小说的叙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
之一,作为叙述者“我”,他处于故事外的话语层,作为
故事亲历者杰克·巴恩斯,他处于故事层。(为方便起
见,下文将用“我”指称叙述者,用杰克·巴恩斯指称亲
历故事的人物。)“我”在场最明显的标志是动词的现在
时态,主要用于介绍人物和事件的背景、补充说明“我”
现在的想法和态度等;叙述者的隐形出场则表现在对
故事亲历者提供的叙事素材剪裁上,如对核心事件和
附属事件的选择及先后顺序的编排、故事时间和叙述
时间的调控、叙述速度的操作等方面,他的作用是宏观
的。杰克·巴恩斯主要起“摄像师”的作用,在故事发生
和进行之中,观察记录本人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其他
人物言行及自己的感觉和思维活动。他的活动范围局
限在过去某个/些具体的场景,是微观的,主要是为叙述
者“我”提供一个叙述的支点和视角,他记录下的所有
内容都是“我”的叙事素材。可见,“我”和杰克·巴恩斯
的位置和作用互补但有一定的错位:杰克记录的大于
“我”所叙述的。如同园艺师用剪刀修剪枝叶塑造错落
有致的植物雕塑一样,小说家用省略从素材中塑造出
跌宕起伏、主次分明的情节和人物。这样看来,在每一
部小说的创作中省略都是不可避免且随时发生的。海
明威的省略有什么特别之处呢?
在第一人称叙述中,省略可以在两个纬度上形成,
其一是故事发生时亲历者不在场,由于视角的限制不
能在当时当地及时报道,这是自然而然的省略。其二是
“我”故意隐瞒亲历者所知道和体验到的内容,这是由
于叙述者的人为选择造成的省略。这两个纬度通常被
结合起来使用以造成悬念,如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中追
忆性的叙述者“我”第一次见到盖茨比时故意隐去主人
公的姓名、《远大前程》中成年的叙述者“我”特意隐瞒
了有关资助者的信息等。《太阳照样升起》中也有这一
类的省略:叙述者故意延后告知读者两位女配角(罗伯
特·科恩的女友弗朗西丝、比尔的朋友埃德娜)的名字。
可是不仅如此,在这篇小说中被省掉的是构成小说情
节的核心事件之一:罗伯特·科恩与布莱特在塞巴斯蒂
安的秘密约会。
海明威把整部小说的十九章分成三部分,第一部
分包括前七章,第二部分从第八章到第十八章,最后一
章为第三部分。但这与小说情节的传统结构———启、
承、转、合(相当于西方理论中的开头、发展、高潮、结
局)模式———并不吻合。第一、二章为故事的启始部分,
介绍了主人公罗伯特·科恩家庭、教育背景。第三章到
第十六章为故事的酝酿和发展阶段,三个主要人物,罗
伯特·科恩、布莱特和杰克·巴恩斯的矛盾关系逐步积
累并复杂化。第十七章为故事的高潮部分,人物之间的
和平关系急转直下,罗伯特·科恩为情所困,先后痛扁
杰克、迈克和斗牛士罗梅洛,最终与众人反目被赶走。第
十八、九章为小说的结局部分,交代了圣弗莱明节后众
人各自的去向。为了更好地理解被省略部分在情节中的
重要作用,我们不妨把小说中的核心事件做一个罗列:
1科恩初见布莱特,遭冷遇。(第三章)
2科恩抛弃旧女友弗郎西丝。(第六章)
3布莱特三周后回巴黎迎接未婚夫迈克。(第八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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